复旦“网红”教授梁永安:在短视频里,与年轻人谈谈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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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9岁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梁永安戴着鸭舌帽、背着摄影包、拿着一杯咖啡,走在复旦校园里。春日的草坪上,有不少年轻人躺着看书、聊天、晒太阳。时不时有学生认出他来,走上前去跟他问好,合影,或是抛出一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。
这几年,梁永安成了“网红教授”,他在抖音有20多万粉丝,让互联网平台成为年轻人的“人生公开课”。一条条短视频,是他寄给后浪们的“成长信笺”:到底要选择爱一个怎样的人?如何面对父母“催婚”?毕业后留在大城市还是回老家?选择喜欢的工作还是选择高薪的工作?
春日午后,校园里的梁永安
梁永安丝毫不介意“网红教授”的标签。“只要不是为了一味吸引眼球,制造流量和热点,就没问题。我所做的,只是为许多问题提供多一个视角,多一个观点。就像在完成一幅拼图,我们在其中加一块,这个广阔世界的全景就更加多彩。”最近,他有好几本新书出炉,《梁永安:爱情这门课,你可别挂科》《梁永安的电影课》《工作之苦》等,借着文学、电影、摄影,他谈的还是年轻人的工作、生活、自我、情感等现实话题。
是爱情课,更是人生课、时代课
梁永安至今记得,自己第一次站上讲台的情景。那是1984年,他30岁。“在复旦大学第三教学楼一楼的小教室,上课前坐在教师休息室里,紧张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”
成为中文系老师前,他曾在云南高黎贡山下的傣族村寨芒合插队,插秧、砍柴、打猎、养猪。后来离开怒江峡谷,成了拖拉机厂的工人。他一边当工人一边复习,1977年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,1984年留校任教。
在复旦大学光华楼前的草坪采访梁永安
在三尺讲台讲文学、讲电影,梁永安发现,“爱情”是其中绕不过去的主题。台下的学生从“80后”到“90后”,再到“00后”,换了一拨又一拨,“爱情”也是他们绕不过去的问题。在梁永安看来,“爱情”问题不仅仅关于“爱情”,背后是一个人对生活的选择和预期,折射了一个人生观、世界观、价值观。
“有一个人你明明很喜欢,但一看对方是外地的,家境也不太好,或者父母反对,最后就放弃了。放弃了还说自己不自由,只能顺从。我常常说,在这个时代,爱情可能是一个人能享有的最大自由。如果这你都没有勇气去选择,如何实现个人的幸福,如何更好地参与国家的发展,向这个社会释放更多正向的力量?”
2017年,梁永安的演讲《在单身的黄金时代,我们如何面对爱情》“出圈”,引发年轻人的共情和讨论。随后,他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公共领域,与年轻人对话,金句频频出圈:
“当代年轻人分手的能力远大于相爱的能力。”“在爱情面前,考虑一多,就杂草丛生。”“有单身信念的人,更有可能遇到灵魂伴侣。”“年轻人太苦,我支持他们啃几年老。”“一个人的一辈子,就是要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件事和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。”……
在抖音,梁永安讲了好几期关于“如何面对催婚”的话题。他说:“爱情是世界上最不能‘催’的事情,水果也许还可以‘催一催’。‘催’出来的爱情不香甜,不幸福,而且危机重重。爱情要情投意合,该来就来,没来急不得。但作为儿女来说,也要理解父母‘催婚’背后的一番心意。但你不要妥协,过好自己的生活,留给时间去证明。”网友们纷纷留言:“梁老师太懂我了”“梁老师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”“跟父母一起看梁老师的视频,家庭关系都变好了呢”。
梁永安在抖音
借着“爱情”,梁永安所探讨的,一直是“时代与人”的问题。在他看来,当代年轻人遇到的所有问题基本上都来自传统与现代的转型,年轻一代生活在两种相当不同的价值体系中,代际关系复杂而紧张。“现在不少人愁房子,将来才会发现,精神深处的孤独和焦虑才是最难的。我们的‘90后’‘00后’是真正走向现代中国的第一代人,他面临着复杂而艰巨的问题:他们需要创造新的思维模式、社会情感,建立起新的生活方式、行为方式,新的游戏规则和价值观念。”
梁永安很喜欢小津安二郎的《麦秋》,女主人公是28岁的纪子,始终在等待她的爱情。父母兄长为了她的婚事各自用心,但她最终爱上了一个丧偶后带着三岁女儿的穷医生。当医生向她求婚,女主人公纪子一秒钟就答应了。她后来对家人说,就在那一瞬间,她感受到自己一生会幸福。尽管嫁给对方会生活辛苦,但她不怕吃苦。
“很多人的婚姻都来自精打细算,缺乏纪子这样的‘一瞬间’。”梁永安说,“年轻人比较关注的工作选择、爱情难题,归根到底,都是要先解决元价值的问题。人一定要活得有哲学性,经常问问自己,我是谁,我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。”
长椅上的交谈
小屏幕里有大世界
旁听梁永安在复旦的一堂课,他讲到自己多年前的一个设想:在上海人民广场竖起10个环绕大屏,实时呈现纽约时代广场、巴黎凯旋门、东京涩谷等全球城市地标或某个有代表性的小乡村。让全世界的人们可以互相看见彼此的生活细节,看见彼此的穿着和表情,还可以相互挥手打招呼。
课间,梁永安与学生交谈
大屏虽未实现,但每个人手中的小屏已然把彼此联结。“比如你是一个农民,打开抖音想看看全国各地其他的农民都在做什么,他可以看到有人在养鱼鹰,有人在养小牛犊,还有人在养羊驼。比如你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感兴趣,想看看不同地域的民俗传统,你可以通过短视频看到背后来龙去脉的历史、社会、艺术。在这个巨大的平台上,你可以看到众生不同的活法,看到那种欢乐和喜悦。虽然我们人生有限、视野有限,但这么一个汪洋般广阔的世界,可以很直接生动地呈现在你面前,让你看到更多的可能性,从而自己定位自己的人生。”
一开始,梁永安并不喜欢看短视频,但他理解今天为什么有许多人爱看短视频、爱拍短视频。“今天是一个大众文化的时代,它提供了一个自我表达的宽广空间。我觉得但凡是喜欢拍短视频上传的人,他们对生活肯定是有一点热情,有一点不甘心,有一点小动力、小愿望的人。他们也会在这里找到与自己相似的人,就变得不再孤独。”
近年来,越来越多大学教授开始在抖音开课。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王德峰开了一堂哲学课,送给“正在思考的年轻一代”。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沈奕斐讲“人类恋爱通识”。去年,98岁高龄的教育家叶嘉莹也在抖音开讲《唐诗三百首》。她坐在书架前,缓缓说起自己儿时读李商隐《嫦娥》,“碧海青天夜夜心”,而直到长大后,方领悟诗人的寂寞心情。她以诗的“死而复活,失而又得”告诉手机前的人们,“为什么读唐诗?”
梁永安说:“叶先生一生坎坷,所以她对古诗中生命的甘苦有深刻的体会,她的讲述非常打动人。对我来说,与年轻人在公共空间中进行交流是一种责任。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独善其身的存在,而要为问题而活着,尤其今天的转型时代,我有一种非常强的紧迫感。我们如果沉默不语,年轻人就失去了一大块,对我们来说也失去了一大块。”
如果让梁永安来当设计师,他希望将抖音这样的平台设计成一个包含“确定”和“不确定”的宇宙。“确定”的部分可以形成系统的知识体系,就像构建一个互联网的大学,有不同的基础学科和知识领域作为基础,有优质的内容和友好的界面,方便人们在其中深入挖掘。“不确定”的部分,要形成一个博尔赫斯所描述的“交叉小径花园”,就像一座迷宫,每一个点都能发散出来,产生意想不到的可能性,让人们自由探索。
“我们对世界的了解,就像盲人摸象。每个人都摸到一块,会形成一个巨大的聚合作用,你可以在其中更加真切地认识这个世界。”梁永安说,“一个人照亮自己、发现自己,一定要知道自己在社会和历史舞台上处于什么位置,有什么样的价值。”
心之所向,身之所往
课堂上,梁永安在讲摄影。他给学生们看了一张照片,是摄影师罗贝尔·杜瓦诺1950年拍摄的《巴黎市政厅前的吻》。照片一出现在投影上,学生中爆发出一声“哇”。
课堂上的火花
这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照片之一,是两个年轻人在巴黎街道上接吻,他们周围擦肩而过的人,若无其事地穿行,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,将目光投向他们。梁永安说:“现代社会,城市的意义就在这里,大家匆匆而过,互不关注。这个吻是自由的吻,无关他人。但太多人放弃了这种自由。我们要不要接这个吻,都是要看周边:别人怎么样,朋友怎么样,父母怎么样……活在别人的眼光里。”
下课后,摄影记者想在教室里给梁永安拍一张肖像照,请他写一句话,他拿起粉笔,挥手写下8个字:“心之所向,身之所往。”
梁永安在黑板上挥笔写下“心之所向,身之所往”
拍照布光的间隙,梁永安盯上了摄影记者的哈苏相机。他初中就喜欢拍照。他的第一台相机来自父亲,是个长方形的120胶卷相机,拉开像一个小风箱。工作后,他下决心省下工资给自己买了一台旁轴胶卷相机。后来,从胶卷到数码时代,他换了好几台相机,也拥有许多不同的镜头,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“器材党”。
“我一直鼓励我的学生们买相机。摄影最大的好处,让你年轻的时候学会选择,世界那么多美的东西,那些美90%都不属于你,你通过镜头连接世界,别的再美好也不拍,要懂得选择,懂得取舍。”他说。
梁永安喜欢旅行,不管去哪儿,他都带着相机,边走边拍。借着在韩国、日本、美国担任客座教授的工作之便,他也带着相机去往世界各地。多年来,他积攒了10万张照片,他也通过这些照片认识了世界。
当相机越来越以轻便小巧为卖点,梁永安却觉得,相机体积越大越好,看上去越专业越好。他记得有一次走在华尔街,天突然下起雨,他急忙跑到不远处的一座教堂避雨,当时他胸前挂着硕大的富士S3相机。一同避雨的人问他是不是摄影师,梁永安说,自己只是个摄影爱好者。不过,摄影还是成了几个避雨人的共同话题,热烈地分享旅行见闻。“聊天到高兴的时候,恨不得雨别停”。
疫情打断了梁永安的游历计划。他想从浙江舟山东极岛一路走到西藏拉萨,跨越6个省份,让一个个普通家庭中不同代际的人讲述自己的故事,也从微观的角度记录下中国人变化激荡的人生。
他还想去拜访历史上著名作家的故乡。比如,《包法利夫人》和《白鲸》都创作于19世纪中叶,而两本书的作者福楼拜和赫尔曼·梅尔维尔,一人出生于法国鲁昂地区,另一个人出生于美国纽约。他想知道,他们的时代、他们的生活环境如何影响了他们的创作?
未来的旅行和研究,梁永安也希望能在抖音用短视频的方式与大家呈现和分享。他喜欢司汤达的墓志铭“活过,写过,爱过”,他说最重要的是这个“过”字,人生就是要有过程、有深度。
即使今年69岁了,梁永安依然在路上。在他看来,在这个一切都变化太快的时代,人人都是年轻人,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现成的经验和成熟的解释。“所以我一直都觉得,每个人都很年轻,都很天真,都在好奇,都要认真地面对这个世界。”